嘉靖三十二年（1552）秋九月，横行海上数十年的海寇商人许栋，从日本返回潮州，被他的养子许朝光杀死在惠来县石碑澳。
潮州著名士大夫林大春在隆庆六年（1572）出版的《潮阳县誌》里记录了这件事，并借潮阳县诸生之口，发了一通议论：
许栋，饶平黄冈人。自结髮为盗，毒痡海上，垂及暮年。潮人苦之。
栋无子，尝养谢氏子为己子，曰朝光。至是以所统贼众数千，半令掌
之。寻復流劫潮阳招收等里。自往外洋，留朝光屯海上。及栋还自日
本，朝光迎栋于石牌澳，杀之江中，因尽有其众，自立为澳长。
邑诸生曰：朝光之杀许栋，与安庆绪之杀禄山，事殆相类。盖禄山忘
堂陛之分以无君，许栋戕桑梓之邦以无父，其滔天之罪逆，均也。使
其伏鑕于法曹，断头于仇人之手，何足以明天报！今乃以七尺之躯，
见屠於其子，非谓天道癉恶之微权乎！是故《纲目》书安庆绪杀禄山，
不书弑者，所以甚禄山之罪也。今志特法《纲目》之意，诛叛逆於既
往，岂非欲以垂戒于海滨愚民，使知盗贼之决不可为也。
在这段故事里，林大春强调许朝光是许栋的养子，深得许栋的信任，然而最后还
是把许栋杀了，夺取了他的权力。然后，林大春将许朝光杀许栋，与安庆绪之杀
安禄山做了一个类比，把议论导入尊君与父的说教。
也许林大春着意用君父之教，“垂戒于海滨愚民”，而有意无意简化了许栋收
养许朝光的过程，把这个过程中一些对於本文来说非常重要的情节忽略掉。稍
后，另一位著名的潮州士大夫陈天资在《东里志》里，也讲述许朝光事：
（嘉靖四十四年）秋八月，贼总许朝光为其党所杀。
朝光者，贼老许栋之养子也。栋杀其父而掳其母及货，留朝光育为子。
及长,立为总。以肆掠漳潮间，势甚猖獗。后贩日本，许栋令其子出於海上接之。朝光诈延致栋并其子，杀之，遂称雄据于南澳后汐。未几，内徙东湖结寨。至是为部下杀之。夫许栋杀朝光之父而据其母，朝光杀许栋而及其子，乃下人又杀朝光。天道好还，不爽毫髮矣。为盗者，亦何益哉。书云：盗者诛之。若朝光之罪，人人皆得而诛之也。
对於事件的陈述，陈天资强调许栋杀了许朝光的亲生父亲，带走他的母亲并收养
了他。於是，许朝光杀许栋，就是以恶报恶，而不是杀父那么简单了。同样是戒
民不可为盗，陈天资以“恶有恶报”说教，更加接近於民间观念，採用的思想资源
显然与林大春不同。但是，这些不是我所关注的要点。就这篇文章的主体而言，
我更关注的是，许朝光的母亲在丈夫被杀之后，成为许栋的妻子。
这是发生在这个时期众多同类个案中的一个。
嘉靖三十二年(1553)之前，潮州地方动荡，时有发生，但规模不大。嘉靖三
十六年(1557)，浙江海上私商贸易被严厉禁逐，餘倭南窜闽潮，南澳变成祸乱的
中心。加上本地原来就此起彼伏、一直没有平息的山区叛乱，潮州社会面临一个
大动乱的时期。寇盗攻城掠寨，官军抗御围剿。地方百姓在这些强大的武装势力
面前，受尽劫难，无以自保3。
劫难中，一则因为寇盗群体的性别组成的偏枯，二则因为生理和文化共同造
成的妇女的柔弱，妇女们成为寇盗劫掠的对象。郭子章《潮中杂记》引载薛虞畿
《海滨列女传》，就有非常形象地记录：
戊午（嘉靖三十七年，1558），黄冈之难，女妇被执，累累如贯。
辛酉（嘉靖四十年，1561）冬十一月八日夜半，倭陷井洲寨。民罹锋刃
者千数，女妇累累縶兵间。4
我们的故事，就从这些妇女的被劫掠开始。面对劫掠，妇女们有两种选择，
或者遵从而生，或者抗拒以死。朝光的母亲，原来的谢氏妇顺从了许栋，成为他
的太太。也有一部分妇女，不愿意跟从劫掠者而身罹刀刃，成了“烈女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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